艺术家大多期望长久,既有艺术作品的长久,也有艺术人生的长久。不过“神龟虽寿,犹有竟时”,更何况是有限又短暂的人生;相比较而言,艺术作品会长久一些,可以相对无限地传承下去。齐白石晚年画了一幅得意之作,题跋云:“手妙纸佳方有此画(三尺纸之竹篱葫芦也),百年后如不值百金,白石作鬼也应痛哭。”可见艺术大师也未能免俗,盼着作品能传世、能增值。其实白石老人的画值“百金”哪儿用得着“百年”?且不说画本身的价值,仅考虑“通胀”因素便足够,只是白石老人未曾料到这一点罢了。
然而,再有名的艺术家,究竟是“永久”还是“速朽”,妙在无法一厢情愿,谁说了都不算,自己说了更不算。譬如自称“朽者”的著名美术教育家陈衡恪(师曾)先生,就没有因英年早逝而“速朽”,相反,凭借他拓古开新的文人画研究和笔简意饶的作品风格而让人永怀。当时,四十八岁的陈衡恪正处在艺术创作的黄金期,他因继母病故前去奔丧,不料染上伤寒而一病不起。陈衡恪之死,在北京的艺术界引起极大震动,吴昌硕题写“朽者不朽”为之纪念,梁启超说:“师曾之死,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,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。地震之所损失,不过物质,而吾人之损失,乃为精神。”他认为陈衡恪是“现代美术界具有艺术天才、高人格、不朽价值的第一人”。
(资料图)
“第一人”的评价,已然是至高无上;虽说“谁说了都不算”,但如果受到业内人士的一致认可,也就成为定评。梁启超是学界“大佬”,吴昌硕是画坛“老大”,毫无疑问,他们的评价可谓“一言九鼎”。
陈衡恪是诗、书、画、印全才,著名学者陈寅恪之兄。他早年留学日本,曾和鲁迅同窗于弘文学院,又就读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,回国后一直从事美术教育工作,先在江西省教育司任职,后在通州师范学校、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任教,他是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国画教员,还是新成立的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中国画系教授。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成立之前,上海图画美术院于一九一二年底在上海创办,这是中国近现代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,大名鼎鼎的刘海粟即为该校的创办人之一。
可以说,当年的刘海粟和陈衡恪,都是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。至于他们的交往,或许因分处南北并不密切。有史料记载,一九二一年深秋,刘海粟蒙蔡元培之邀首次北上,到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讲《欧洲近代艺术思潮》。在蔡元培的帮助下,刘海粟结识了李大钊、许寿裳、胡适、梁启超、徐志摩、陈独秀等文坛精英,蔡元培还安排他住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教师宿舍,这样,他又与蜚声北国画坛的姚茫父、陈师曾等人建立了一定的友情。
有一页短笺,是陈衡恪回复刘海粟的信,原件藏于上海档案馆。
来示敬悉。贵校事愿意极力帮助,请寄六吉棉料单宣纸,四尺,即劈开寄来(缶老常用此纸,价廉物美)。来定即与梦白协力涂抹。弟秋间决定回南一行,至于展览拙作尚未能预定,届时有信通告也。北京霖雨之后,继以大热,然笔墨甚忙,今日礼拜日则稍休息耳。此复,敬候
海粟先生暑祉
衡恪 顿首
一亭先生均此致意。未曾谋面早已佩仰矣
这页短笺写于一九二二年八月三日,即刘海粟北京之行后的第二年。根据信中的内容猜测,应是刘海粟邀请陈衡恪来上海美专(其前身为上海图画美术院),或是讲课,或是办展,或是交流创作。如从陈衡恪所言“请寄六吉棉料单宣纸”来看,或许是想让他携画办展;由“来定即与梦白协力涂抹”可知,还有一位同邀的画家王梦白。王梦白擅翎毛花卉,其时与陈衡恪同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任教。至于信末致意的“一亭先生”,毋庸多作介绍,这便是海派画坛的代表人物、影响力仅次于吴昌硕的王一亭;难怪陈衡恪虽“未曾谋面”,但“早已佩仰矣”。
当年,刘海粟不过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,在海派画坛似算不上重要人物,但他的创新意识非常超前,十多岁便与张聿光、乌始光、丁悚等人共同创办了上海图画美术院;尽管学校的规模不大,学员也有限,但他毕竟是创办中国近现代美术专门学校的“第一人”。其后,刘海粟依然“敢为天下先”,不仅率先实行男女同校,还破天荒地开设了人体写生课。一时间,舆论甚嚣尘上,有激愤者斥刘海粟为“艺术叛徒,教育界之蟊贼”!“人体模特事件”的纷争持续了十年之久,直至一九二六年上海县知事发布命令,禁止上海美专以人体模特写生。但刘海粟不为所动,反而据理力争,结果招致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通缉,不得不逃亡日本。
刘海粟的艺术道路十分坎坷,所幸蔡元培一直是他的支持者。当刘海粟因“人体模特事件”四面受敌时,蔡元培仍对此举予以肯定,不仅出任上海美专校董会主席,还邀请他来北京大学讲课,鼓励他办展并亲自撰文作为展览序言,而后又帮助他赴欧洲进行艺术考察……这对刘海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尽管后来刘海粟成了“目空一切”的艺术大师,但只要说起蔡元培,他马上会毕恭毕敬。刘海粟在给蔡元培的一封信中写道:“尝自傲生平无师,惟公是我师矣,故敬仰之诚,无时或移。”蔡元培逝世后,刘海粟在上海美专设立了蔡孑民先生奖学金,建立了蔡孑民美术图书馆,以此纪念蔡先生。他还多次对朋友说:“世无蔡元培,便无刘海粟。”
蔡元培对刘海粟的大力提携,让我想起陈衡恪对齐白石的无私帮助。当然,前者是师长对后辈的关爱,后者是知己、同道式的切磋互助。
齐白石初到北京时十分落寞,在琉璃厂挂牌鬻画,别人四元一幅,他两元一幅仍无人问津,正所谓“流落京华无人识”。因陈衡恪独具慧眼,主动寻访晤谈,不料二人一见如故,遂成莫逆之交。那时陈衡恪在北京已享有盛名,他看了齐白石的画,认为画格是高的,但有不精湛的地方,于是劝齐白石改变画风,要自出新意。后来,齐白石听从陈衡恪的建议,衰年变法,终于走出一条大写意文人画的成功之路。为此,齐白石在回忆和自述中多次表达对陈衡恪的“难忘”和“感激”。尤其是一九二二年,即陈衡恪致信刘海粟的这一年,陈衡恪将齐白石的数幅画作带到日本,不但全部售出,售价还很丰厚,每幅山水画竟卖到二百五十元,这是齐白石想都不敢想的天价。后来,一位法国人又选中陈衡恪、齐白石的画作参加巴黎艺术展览会,还为他们拍摄电影,齐白石自此名声大噪,鬻画生涯日益兴盛,所以他说:“这都是师曾(衡恪)提拔我的一番厚意,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。”
“君无我不进,我无君则退”是齐白石《题陈师曾画》一诗中的两句,流传甚广,表明了陈衡恪和齐白石在艺术上的谦虚与互进。其实陈衡恪受齐白石的影响并不多,齐白石受陈衡恪的影响却很多,不光是画,还有篆刻——陈衡恪看了齐白石的篆刻后,劝他不必摹仿《飞鸿堂印谱》《小石山房印谱》等,应以汉砖刀法入印,“去雕琢,绝摹仿”,并强调自辟道路。齐白石非常佩服陈衡恪,对他的建议总是言听计从,后来齐白石凭借纵横恣肆、独具面目之印风成为一代篆刻大家,与陈衡恪的点拨不无关系。
至于陈衡恪的篆刻风格,主要还是受吴昌硕的熏染;陈衡恪有一斋名“染仓室”,我想大概是因吴昌硕有“仓硕”“仓石”的别号,正如古人所谓“染于苍则苍,染于黄则黄”,此“染”者,“仓”硕先生也。陈衡恪的书画虽具有吴昌硕的形神风貌,但他更能“上师古人”,于徐渭、八大山人、石涛以及“扬州八怪”诸家,皆有涉猎。齐白石认为陈衡恪的大写意花卉“笔致矫健,气魄雄伟”,其构图之多变,气息之清新,往往不为程式所囿,看似信手拈来、无拘无束,却流露动人之气韵,充满生命之活力。即便是书法,如致刘海粟的这页短笺,线条老辣简练,富有弹性,落笔自由奔放,挥洒自如,通篇观之灵动鲜活,生气勃然。陈衡恪是注重文人趣味、反对画院派那种颓废程式化风气的人,他提倡师法自然,强调文人画的思想性灵和学问修养,所以他作品中蕴含的精神磊落秀逸。周作人评陈衡恪画作“上承吴昌硕,下接齐白石,却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等”,就是因为“有书卷气”。
令人感到遗憾的是,拥有独立思想、不朽之才的陈衡恪,却天年不永。这页短笺允诺“愿意极力帮助”,只是时间“尚未能预定”,然而在短短一年之后,他竟离世了。人生如棋,世事谁能预料?
来源:北京晚报 管继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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